《隐入尘烟》豆瓣评分一路高涨,目前已有8.3分的好成绩。
这也是今年华语院线电影中的最高分。
海清一改往日形象,出演灰头土脸但丝毫不泼辣的曹贵英,叫人印象深刻。
影片三两笔疏疏淡淡、入木三分画出广袤土地上鲜活众生相,四五声如泣如诉、咏出尘埃里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泥土宿命。
一,介于田园牧歌和乡土困境中间的第三种美好叙事。
1. 零余者夫妇成就彼此。
这灰头土脸土巴巴两口子的故事,可比各路“强行卖甜”的“先婚后爱”故事甜多了。
甜在麦苗春雨田间地头,润物无声、笼罩四野。
起初,这两位搭伙过日子,是因为他们都是被嫌弃的零余者。
一个过于老实本分、太穷,一个有疾病,各自被哥嫂囫囵打发、凑成一对。
这一双不幸又心善的苦命人,渐渐在搭伙过日子的过程里,生出强烈共鸣和浓郁归属感、以及对彼此的珍视。
曹贵英天黑后在路边等着马有铁,从怀里捧出一杯热水。
此后这个大水壶反复出现,每次出现都很让我安心。
二人在纸箱里养小鸡,这一段内容,光影很梦幻,四溢着对新生的美好憧憬。
暴雨侵袭、浇湿马有铁所垒的土块,二人风雨中艰难维护、栽倒在地,互相搀扶之时又哭又笑,日子很苦是真的,携手与共、不贪心不奢望的平淡美好也是真的。
家中缺水无法洗澡,于是老头子选择在夜深无人时,带着媳妇下水渠洗澡。在水渠两侧、卡了两根横木,固定出一个流动小空间、让妻子不至于被冲走。穿着衣服在户外洗澡,听起来是很惨的事情,但事实上影片中这段呈现却是偏向于欢快的,甚至隐隐有几分浪漫。
二人夏夜不堪小屋闷热、在房顶上休息,小土培子小屋顶,又俨然有几分田园牧歌世外桃源的美好。
一开始拍照、一身大红的两位毫无喜色,浑身都僵硬写满“我跟ta不熟”,一同劳作一同相处一同搭伙好好过日子之后,这两位却有着“我给你种一朵花”的美好浪漫。
影片的构图、色彩、节奏我都很喜欢,如诗如歌如画。
最核心的是,风沙茫茫、泥土沉沉中,剥开了金子一般闪光的心。
2. 无田园牧歌名分却有其实质的踏实状态。
故事里的马有铁、曹贵英夫妇,一年辛辛苦苦种地,方才获得数千斤粮食,卖出的均价,一斤不到一元钱。
刨去赊欠的种子、化肥等种种费用,收入只有寥寥数千元。
但你说影片展示的完全是苦难和贫困吗?
那肯定不是,马有铁和曹贵英的生活,虽贫寒但却很有滋有味。
电影中极其鲜明强烈的对比之一,就是贫困处境和美好品格。
不同于鲁迅先生笔下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隐入尘烟》中写贫苦乡村中的马有铁和曹贵英,精神层面上纯粹聚焦于美好。
没有没有心如死灰一般的麻木,相反,内心温柔恬淡,很充足。
从这个角度来说,影片或许在批判性上有所缺失。
但那也应该不是主创团队的“能力不足”,大概仅仅是主动或被动选择“不呈现那个部分”。
虽然物质匮乏、生活穷苦,但这两位内心安稳又富足,活生生把“苦日子”过出了多少人焦虑至死卷生卷死也无法获得的美好质感。
故事中马有铁符合扶贫条件,能以极低的价格申请到城里的一套房。
在兄长一力操持之下,获得“优质房屋资源”的马有铁面对采访时,马本色尴尬“住在这里那驴了么鸡了么可怎么办吗”。
与其说他并无指责的诚恳话语中,藏着创作者对面子工程的嘲讽,不如说这背后其实也藏着另一层质问:这当真是资助吗?谁资助谁呢?
马有铁夫妻二人物质上短缺,但内心充裕、人格有光芒有温度,谁怜悯谁啊?
3. 物质贫困但精神富足的非典型乌托邦,以及幻灭。
影片当然不是纯粹的田园牧歌,虽无“麻木”批判、虽给予他们美好纯良的品格和乐观可爱心态,但最终依旧是一出悲剧。
曹贵英落水而死,新房子在推土机的大铲子之下,零落成泥碾作尘,灰飞烟灭成断壁残垣。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土房之倒塌,和曹贵英之死一样,很幻灭。
他们在艰难处境中没有愤恨没有怨怼,明明是处处受气的弱者、却对更弱者有美好的怜悯和期许(比如马有铁保护燕子比如曹贵英不舍得扔掉麦苗中杂草),奈何结局依旧是某种意义上的粉身碎骨。
二,抽血、推土机的明喻和隐喻。
1. 抽血的直观和抽象表意。
影片中反复出现一件事,抽血。
直观表层的抽血,是马有铁有“熊猫血”,他要为村中的大户人家献血。
依赖他输血的那位,承包了村里很多人的土地,也雇佣了不少人,四舍五入是众人的“钱包”,却又一直拖欠租金和工钱。
马有铁为他输血,简直是村庄中众人为少数人“供血”的直观明喻。
甚至,你可以轻松从中引申出“荒凉村庄输血供给城市”等多层意义接近的隐喻指涉。
影片中对输血事件受益者一家人的描述,也很有意思。
病人的儿子,是具体的操持者。
开车来接马有铁,抽走别人的血,却连别人发妻小便失禁、弄脏他车子都不能忍,再来时在车上铺满所谓“防护”。
看见马有铁有心想给妻子买件长大衣遮蔽尿裤子痕迹却囊中羞涩,他买下衣服“送”给对方,一点好处便有携恩威胁之意。
马有铁坚持“就当是我借你的”,最终结算之时他就真从结算的粮食里扣除了两件衣服的钱。
饭桌前那个反复客气说“你吃,少吃一点”的女人,更是让人白眼翻上天,什么叫“少吃一点”?
人情世故,利益兑换,马有铁在其中持守无私付出的一端,虽然贫穷但有骨气、虽然对别人有莫大恩情也并不凭此为自己谋其什么,哪怕是应得的起码报酬。
另一边,这位某某之子则是十足的世俗功利嘴脸。
这两位是某种弹性礼仪道德观念的两极,“做个有担当的善良好人”这一条道德要求、在是否愿意献血、是否要给献血者回报等问题上,并无硬性强制保障,但显然马有铁选择自苦而作好人,对方选择以伪善嘴脸占尽便宜反复抽血。
和这位受益人相似,马有铁的哥哥嫂子,曹贵英的哥哥嫂子,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攫取者。
认定了对方良善可欺、沉迷占便宜使唤。
亲人之“血亲”,献血之爱心,当受益人变成某种意义上的攫取者之后,都很讽刺,甚至带着血色寒凉。
2. 新旧分野的反向消弭。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另一个意象,是推土机的大铲子。
起初,马有铁二人居住在邻居家无人问津年久荒芜的小土房里,但村子出了“无人居住房子拆迁发一万五”的消息之后,他们纷纷从东莞等南方打工城市请假、赶回老家,张罗着拆除旧屋。
邻里之间还算客气,免费将旧屋借给马有铁居住、拆能变钱之后张罗让他搬走,言语之间虽偶有不耐烦、但世事人情大抵如此。
尽管背后的利益逻辑和人情关系有“无可厚非”之处,那大铲子下来将小屋子变成一片断壁残垣的画面,依旧让人觉得毁灭性和撕裂感都很强烈。
这背后的根本原因,大概在于这是“只有拆而没有重建”的局部叙事。
故事里的重建,是由困守乡村的马有铁完成的。
和妻子拉着小驴车运来土、又运来水,一点点将土和成泥、再将泥垒成砖,将砖砌成墙。
朴素简单的工艺,辛勤热情的付出。
每一砖土砖上,都凝结着汗水,都附带着土地的呼吸,更汇集着两夫妻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真·字面意思上·一砖一瓦建起美好新生活。
从宏观维度上说,离开制作水平有限的自制小土房、住进城里的楼房,发展规划路径没问题、扶贫思路也没问题,对安全隐患的思虑更没问题。
但从乡土的具体的微观的感受角度来看,这又是一次新旧界线的反向消弭。
旧房如田园牧歌、凝结昔日美好,住不惯的新房如同一个冷冰冰的钢铁牢笼。
物质层面上的穷,和精神价值层面上的穷困,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相,叫人唏嘘。
最后,都尘归尘土归土、隐入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