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电影做好,剩下的顺其自然。”
7月8日,由李睿珺编剧、执导,武仁林、海清主演的电影《隐入尘烟》正式登陆全国院线,电影曾定档2月25日,也是今年唯一一部入围第72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华语影片。早在第一轮点映期间影片便已收获多方好评,目前豆瓣评分高达8.4,暂列今年国产院线电影口碑之最。
在主流观众的视野当中,大家对于李睿珺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提起他的从业履历:曾凭借《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入围第 69 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奖、凭借《路过未来》入围第 70 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凭借《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入围第 27 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海报
在过去的几年当中,作为新生代导演,李睿珺是重量级国际影展上的常客。在李睿珺的作品里,承载故事起落的地方,都绕不开他的家乡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
《隐入尘烟》的男主角依然是导演的亲戚,只不过这一次从舅爷爷变成了姨夫,也给女主角海清几乎带来了从影以来最为突破和颠覆的表演经历。
如片名所言,《隐入尘烟》的故事相比起导演的前作其实是更为落地的。在中国西北的贫困乡村,一边是无父无母、被兄长当作免费劳动力的单身汉马有铁(武仁林饰),一边是身体患有先天疾病,被兄嫂视为“拖油瓶”的曹贵英(海清饰)。
两个可怜人,在命运的仓促安排下走到了一起。伴着田地里庄稼生长的四季轮回、鸟雀的归巢与离去,他们在凄苦的生活里相互焐热,也相互照亮。让风雨飘摇的屋檐之下也可以生长出稳稳的幸福。
影片2020年春节期间开机,进行了长达10个多月的拍摄。早已是业内资深演员的海清在此期间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隐入尘烟”:
上旱厕、喂牲口,住在导演姨夫家里,穿着再日常不过的农妇装下地捡草皮、搬化肥、撒种子,直到数月之后已经跟家里的小动物们慢慢熟络。去到县城里,毫无遮掩地站在印有自己照片的广告牌旁,无人认出。
“被各自家庭抛弃掉的两个人,被迫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他们如何在众人的目光中展开自己的生活?他们从对方的依赖和关爱中感受到了作为人最基本的尊重。”
不平凡的结合方式为他们的关系增添了多重层次,这里有导演一贯的人文关怀,在成为爱人之前,你我都在各自眼中是平等的“人”。
“我一直认为我做的工作就是在日常中提炼电影,然后在电影中去还原日常的工作。”多年来在乡村的生活经验加上影像的记录,使得影片在看见真实的同时又饱含诗意。
把陪伴交给时间,把土地交给时间,把电影交给时间。以下,是在柏林电影节开幕前夕,我们和《隐入尘烟》的导演李睿珺在北京的对话。
选择与被选择
“
“一个南京人去演一个西北女性,不是一个简单的’改变’那么简单,这可能是个蜕变的过程。”
”
《时尚芭莎》:是通过哪些机缘邀请海清来出演电影的女主角的?
李睿珺:其实我跟海清认识有几年了,有的时候会发个微信问一问:你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适合的角色我们可以合作?刚好就是写完《隐入尘烟》剧本之后的几年,我想我就问问她吧,因为至少从年龄上她是符合的。
把剧本发给她看完之后,她很喜欢这个剧本和角色,想试一试。我就跟她讲我需要拍一年,需要你大量的时间去体验生活,我需要你说方言,要真的把你变成一个西北农村的女性形象。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一个南京人去演一个西北女性,不是一个简单的“改变”那么简单,这可能是个蜕变的过程。所以她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我们要把这一切都交给时间,由时间去完成。你花的时间到了,它自然就会到。所以说,时间我不允许她在这个中间跨戏。然后呢,她说她可以,那我说,那就来吧,就带她开始去农村体验生活。
《时尚芭莎》:面对这个跟她本人反差巨大的角色,在开机之前你们和她一起都做了哪些准备?
李睿珺:我是们2020年1月份开始建组筹备,在筹备突然间就有疫情了,那个时候也不确定疫情会是个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它半个月结束、一个月结束还是什么样子,谁都没想到会持续到现在还没结束。然后呢,海清就在村子里面住下,住在男主演家,男主演是我的小姨夫。然后她就开始每天学当地语言,观察那些村民的神态、举止。然后穿上我们给她准备的衣服,去赶集、去不同的地方体验观察。有的时候也会跟着去地里面干干活,后院喂喂牲口。我必须让她把台词说到准确、必须每一句方言都学会了。我们不断地在试装,试到我认可的服装状态、肢体状态、人物状态全部找到后,自洽了我们才会开机。从3月初一直拍到了10月。
《时尚芭莎》:姨夫伍仁林同样也参与了你的《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老驴头》,他私底下是个怎样的人?
李睿珺:他以前就出去打工了,这两年他在村子里面种地什么的。自己家里面有一些羊,有时候没事就放放羊什么的。但他在生活里其实跟马有铁完全是两个人。
电影里我们拍的他哥哥的家其实就是现实中他的家,我们改造了墙的颜色和门的颜色。另外电影中饰演马有铜的妻子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小姨。生活中我姨夫是一个挺干练、做事挺雷厉风行的人。
《时尚芭莎》在得知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消息之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李睿珺:正好在那段时间我的父亲突然间生病了,需要紧急住院手术。我就第一时间从北京赶回了老家。等我赶回去的时候,我父亲已经手术结束了,我就在重症监护室里陪护。就是在陪护的其中一个凌晨0点收到了入围的通知。第一感觉就是要怎么办?就是我目前还回不去北京,时间很紧迫。我们的声音工作还没有做完,调光的工作还没有做,配乐的工作也刚开始。另外还需要马上开始校对字幕,包括英语字幕的翻译、德语字幕的翻译。主要的心情其实就是有了一点焦虑吧,焦虑时间和制作周期,其他没什么。
《时尚芭莎》你思考过如果真的拿奖站在台上会说些什么吗?
李睿珺:没想过,因为包括入围这件事情(不管是什么单元)我们也暂时没敢想过。入围就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其他真的是没有一点期待。我们就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先把电影做好,剩下的顺其自然。电影节这件事情你永远是被选择的,我们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在有限的条件和资源里面把电影做到最好。
“你是不是怕我不会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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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建立情感、如何建立家园、如何收获粮食、如何收获爱情。在众人的目光中如何展开他们的生活?这个是我想要表达的。”
”
《时尚芭莎》:你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是什么?
李睿珺:就是在乡村,一个村子里面容易被大家忽略掉的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然后呢,他们是如何找到一个自洽的方式,再就是对于一年四季在这个土地上是如何生存的啊?两个人如何建立情感、如何建立家园、如何收获粮食、如何收获爱情。在众人的目光中如何展开他们的生活?这个是我想要表达的。
《时尚芭莎》:你的作品中常常会有现代工业文明与乡村、自然之间的碰撞,如果再往前追溯,这是什么时候在您身体里种下的种子?
李睿珺:很早吧,可能还在上中学的阶段,村里那些年轻的叔叔,他们外出打工回来,讲他们看到的世界,乃至他们把外面的世界带回来。比如说,他们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或者买了一个你在村子里面没有见过的东西。同时村子里也会有一些新的事物出现。等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去县城里面上学,再到大学去一个省会城市,毕业后去北京……然后你回去之后,乡村的变化给这些人带来的一切。
《路过未来》剧照
《时尚芭莎》:作为导演,你怎么理解《隐入尘烟》当中两位主人公之间的情感关系?这种状态跟通俗意义上的爱情有哪些区别?
李睿珺:其实就是两个被各自家庭抛弃掉的人,他们被迫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然后他们如何在众人的目光中展开自己的生活,甚至他们如何从相知的这个过程逐渐产生了相互依赖,从依赖或者就是从对方对自己的关爱和照顾中感受到了作为人最基本的被尊重、被关爱,以至于逐渐产生了情感,最后它变成了爱情。
《时尚芭莎》:《隐入尘烟》的哪场戏让您觉得最难处理?
李睿珺:比如对姨夫来说可能就是情感的戏吧,他会有一点羞涩,他觉得他没有演过这种,尤其略微有一点肢体接触的话,他就会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不敢去碰。
比如那场水里给贵英洗澡的戏,他就不好意思下手。因为周边有很多群众来围观,有的都是他的哥们什么的。我说没事,然后还鼓励他,说:“没事,你来吧。”可能对于他来说,他老在电视屏幕上看到海清,他还是会有一些对她是一个明星的顾虑,然后我觉得他这种顾虑呢,又符合他这个人物的状态。所以我也不能太去“推”他,因为整部电影还是一个比较克制的基调。
《时尚芭莎》:关于亲密戏的部分海清怎么看?
李睿珺:有一次海清刚刚跟我姨夫喝完酒说:“李睿珺,你是不是怕我不会演?”就是她觉得是不是他俩可以有更亲密的肢体接触的戏。我说没有,我就没有考虑过。因为我觉得它不是我这个电影设计的重点。可能就是他们私下生活中这个人物可以去脑补他可能会有(亲密的情节),但是我不想用一个篇幅或者一个笔墨去呈现这个东西。
影像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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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继续?不知道。因为未来我们永远都不知道。”
”
《时尚芭莎》:很多城市里长大的观众,一开始看到电影中的场景和生活状态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这些东西离他们太过遥远,您担心过普通观众看到电影也会有某种疏离感吗?您会如何看待电影与观众之间的距离?
李睿珺:电影和观众之间的距离其实就是观众跟这个世界之间的距离,都很正常。比如说观众觉得对这个环境有多陌生,就是他对当下的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维度有多陌生。电影是在2020年拍摄的,2020年这个村庄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些人、就是这样的生活。所以说还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多少的问题吧。
我记得我2007年去贵州的一个地方,有80多个人生活在一个山洞里面。你也会觉得很好奇。就是不同地域的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政府也给他们在山下修了房子,但是他们不愿意居住,他们觉得还是更习惯住在山洞里面。他们有他们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要在环境里找到一个自洽的方式。我觉得只要是他认为自洽的就很重要。
《时尚芭莎》:作为电影导演,你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当下算吗?
李睿珺:能拍自己想拍的电影,然后呢,能混口饭吃。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这已经很理想了。
我觉得目前就很好了,反正至少还没有“饿死”、还在做。至于接下来会不会饿死、能不能继续,不知道。因为未来我们永远都不知道。
监制/宁李Sherry
编辑&采访/Timmy